她漫無目標地旋著攪拌匙,攪呀攪地、攪呀攪地,慢慢把浮在空中的嚴肅攪回第二號桌,兩人面對面低頭坐著,咖啡漩渦悠悠轉了二十來圈,他也把髮尾轉了三十幾圈,感覺永遠不會停的兩個圓圈轉呀轉,最後才慢慢重疊在一起。
「結婚沒發喜帖給我哦?」他故作失望,大動作趴在桌上假哭,這讓她放鬆了些,至少不若方才心情緊嚴肅,但依舊緊繃。
「別哭別哭,我弄丟大學的通訊錄嘛!」
「怎麼還是一樣糊塗啊!」
「你很壞耶!」
半開玩笑的話語層層相融,慢慢凝成膠化的正經語句,最後塑出固體的嚴肅話題:「那個,其實我已經知道妳結婚了,會問妳只是想抱怨沒發喜帖啦。」
「哎,這樣啊。」她點點頭,啜飲一口咖啡,強烈的甜味在口腔發散,「那你想問什麼呀?」語氣正經不苟言笑,但嘴裡的甜味卻是那樣鮮美,用甜嘴巴講著苦苦的事情使她有種自我分裂感。
分裂了之後,能不能和新的東西合呢?
「您的黑咖啡喔!」
「謝謝。」他動作流暢地接過飲品,吸了一口後擺了副正經臉看著她,簡直像要把咖啡的苦味全吐出來似地:「我是想找妳問一些關於結婚的事啦。」
「關於結婚的什麼呢?」
「就是,結婚後兩人的關係會有什麼轉變,有什麼特別要注意的事嗎?我有點不安,所以找妳來問問。」
「這樣。」
這樣。
這樣啊。
「你也要結婚啦?」她又吸了口維也納咖啡,覺得自己已經裂成兩片了。
「是啊!」他背往後靠,仰天吐了悠悠一口氣:「是個務實的女孩,在我創立事業的時候一直默默支撐我,走了這麼多年終於要結婚了。
我們相處挺好,很能說笑在一塊,但還是擔心結婚後會不會有什麼改變?不是常聽人講,結婚是愛情的墳墓……。」
「我沒有什麼好告訴你,和我一起走進結婚的不是愛情。」
她突然冷峻起來,維也納咖啡的氣息都成了化學濃縮的毒芳香劑,「我和我丈夫是相親來的,最傳統的那種。我不知道和戀人走進婚姻會不會從此失去愛情,因為當初我們!」
分…手了。她用唇語讀著,這時才發現自己盛氣萬丈站起來,他顯然是受驚的,瞪大眼睛:「妳、妳冷靜一點,我只是想要點建議…」
「那對不起,我沒有建議。」我以為你是來找我復合的。
她悲痛不已,一瞬間想掉頭就走,但她怎能走?眼前是她曾經喜歡的人,依舊懷有的情愫使她克制住離開的衝動,她不想在曾經戀人面前繼續出糗,她還想保存曾經那份美好。
她坐下來,若無其事攪動咖啡,對面的黑咖啡不再有旋轉的痕跡,他看著她,就像閱覽一幅難解的抽象畫,眉毛代表什麼、眼睛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?他還記得他形容過,她生氣起來就像幅抽象畫,畫面看來平凡無奇,但裡頭每個色彩、每道筆畫都有著強烈的情感象徵,。
「回憶總是美的,我也很懷念以前和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。」他終於溫柔地開口,趨前握住她的手,「我懷念一起讀書的日子、一起慢跑的時光、一起做沒意義的事情或有意義的事情……所有一切我都懷念。」
「但是你…現在要結婚了啊…」她講完話才發現自己在哭,淚點滴落在咖啡裡,「我們沒辦法回到過去了啊…嗚嗚嗚…..。」
咖啡外壁的冰滴緩緩流下,滑過桌面後朝地板流下,最終沿著地磚細縫碰觸到他的鞋尖,咖啡廳一波洪水襲來,其他桌的客人望著他們,原先點的飲品苦或不苦的,全部變澀了。他安撫她,任她摀臉痛哭,「但我們沒法回去,這是一種...責任,我不知道怎麼講,但我們不該隨意背叛他人的感情。」
「我不想聽!不想聽不想聽……」她趴在桌上幾乎崩潰,責任是什麼?是荒誕無趣索然乏味一成不變無所情趣勞苦重擔像個菲傭的日子嗎!淚水行到他腳下,像懇求般環繞著如同緊抓,他幽幽一嘆,輕拍淚人兒的背:「有些責任是屬於成熟大人的,就像學生要讀書那樣,而且,責任不全然都是痛苦呀?」
他指著維也納咖啡,聲調像是廳內播放的輕柔鋼琴樂飄入耳中:「咖啡這麼苦,但自己花心思加入奶油,還不是能調出很甜很好喝的維也納咖啡?」
她只是邊哭邊點頭,邊點頭邊哭,期間沒有辦法做任何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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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又塗了一次口紅,最後決定一掬水全卸掉了,她照照鏡子,現在看起來像朵枯死的小花。
她決定不再期待一場雨帶來的悄悄盛開,說不定一個平凡的小樹還好一點,小花顧影自憐,依偎在自己的甜蜜情人身邊,但小樹可有了份責任,她得替小傢伙們遮風擋雨,雖說是責任,但至少是因為先能夠自己矗立而起,才有機會保護底下生機。
她也瞭解所謂成熟的負荷,類似一種能力越高則認越重的說詞:成了小樹後就不能再肖想變成一朵小花,至少看著底下的小動物,她也沒辦法回歸成小花一朵。
面對鏡中的自己,她突然發覺其實自己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女人,會有懷念與想望,也總期盼著針織圍巾般的,既溫暖又柔和的愛情,但成品得來不易,當一段愛情如巾已然逝去,與其窮追猛打地討要,何不重新織好一條?
「久等了。」頂著素顏出來,她第一個動作是搶過黑咖啡大喝一口,一瞬間苦味大作,好苦好苦!苦得不像話!
緊接著她用食指抹起一小塊奶油舔進嘴裡,輕輕化開於液體中,黑咖啡的沉重味兒與膩得庸俗的奶油香佐,就這樣襯出一種全新的感覺!
一種稚氣可愛、說不定需要每天接送放學的天真味覺,維也納咖啡就是把奶油盛在咖啡上,激盪出一種充滿創造力的味道。
「很好喝。」她微微一笑,筆直立正如樹幹。他也一笑,抹起奶油舔入口:「奶油還是很甜的。」
「嗯。」
結帳的時候他堅持要買單,她只好先靠著第一號桌等著,撫摸著第一號桌的木桌紋路,她意外覺得觸感舒適,並且,在轉頭將離之時,她望見第二號桌被收拾得乾乾淨淨,什麼都沒剩。
走出玄關,他遞了張喜帖給她,她卻推辭不接受。
「為什麼呀?」
「我想我要四張。」
「哦哦,好!」聽見她這麼說,他笑了,不住伸手面對著她,這個昔日有過無數話題的前女友:「敬青春。」
「敬青春。」
她伸手回握,手臂強韌如粗枝。
回家的路上她買了老公喜歡吃的、小孩喜歡喝的、還有自己喜歡用的東西,周末是慣例的家族聚會,她不再像往常一樣隨意買魚肉菜餚就了事,這次,她精心烹煮,擺盤加入巧思,結果令人滿意,大家紛紛稱讚這餐好高級好美味。
就像他說的,責任並不總是苦澀,她試著多做準備,效率令人驚艷。
她開始積極帶小孩,精心打理家務,老公也不再只是個徒掛身分的丈夫,乘為了可以心靈溝通的家人,起因於她試著詢問公司的事、聊聊關於自己的過去,而老公沒有感到厭煩,反而興致十足,他們就這樣聊開了,彼此都覺得那天才是第一次的認識。
傢俱彷彿刷新了、牆壁似也塗滿鮮豔的漆料;暗黑色沙發現在看來像巧克力、白色餐桌椅則純如牛奶;老公剛下班的黑西裝是咖啡一杯,而她的白圍裙是奶油朵朵。
他們享受家庭時光,談笑、胡鬧,告一段落後兩人督促孩子做作業、並且提早上床睡覺。
晚上時分,孩子早已熟睡,兩人窩在客廳看電視,老公主動輕抱著她,她隱隱約約嗅到了愛情的氣息。
「欸,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喜歡喝的咖啡?」她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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