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沙…沙…。」

 我在昏暗的檯燈下獨自寫作,身旁陪伴我的事一揹無糖冰咖啡,外加幾張被字跡渲開、染得亂七八糟的A4紙,染料是上文不接下文、毫無關聯的幾句對話和白描,顯而易見地,這部小說一點進展也沒有,我的靈感正在度假,鉛筆在我手上無力地呻吟,桌面的紙張一片片聚在一起,嘲笑似地看著我,像是在說:「嘿!看你在我們身上寫了什麼可笑的東西!」。

 好一個糟糕的七點半。

 「……。」看著凌亂不堪的桌面,我備感無力地揉揉太陽穴,這部小說的草稿早就已寫好,卻不知怎麼地遲遲無法開頭,毫無原因,而我也毫無辦法解決,這處境讓我感到焦急,焦急越大就越寫不出東西,在瞭解此事的前提下我就越急著想要不急,像是在湍急河流中努力想逆流取得生機那樣,雙重壓力的結果之下,我的心反而變得更急,文字也理所當然地堆砌不起來了。

 好一個糟糕的七點三十五。

 「…又過五分鐘。」我放下紙筆,默默關掉檯燈,已經無意義地耗了兩個鐘頭了,我深知再耗下去也不會改變些什麼,縱然急於進展的心情依舊存在,但事實告訴我就算我拿著筆胡亂塗抹再久,也只是在浪費時間罷了,於是我決定先帶著惦記的心情出門吃飯,自欺欺人地認為出去晃晃有機會碰上休假中的靈感。

 「來喔裡面坐喔!」

 「帥哥參考一下!」

 「歡迎光臨!」

 街道兩旁充斥著引人注目的招牌和店家熱情的招呼聲,明目張膽地公告他們身為都市吵雜來源的身分,這些聲音沒給我什麼靈感,大概就是『主角正走在喧鬧的大街尋找一家寧靜的餐廳吃晚餐』這句白描,然後就沒了下文…,這毫無幫助。

 惦記著家中難產的小說出門覓食,我提前預測接下來的心情應該急迫於想快點吃完回家,於是我放棄在街上尋找靈感一途,決定找家出餐快的店,好快點吃一吃回去繼續與紙筆為伍。

 轉角走入巷內一家與老闆娘熟識的店,是家簡餐店,二樓有冷氣、紅茶和令人放鬆的音樂電台,是個可以讓人迅速但愉悅地吃晚飯的地方。老闆娘正在洗手,我拿出錢包步向櫃台,點餐之後隨意聊了幾句。

 「今天怎麼那麼晚啊?」

 「寫功課寫太晚,相信嗎?」

 「相信啊!你看起來就很認真的樣子!」

 「哈,謝謝,我先上去囉!」

 老闆娘是個有趣的大姐,與她聊天總是能使人心情開朗,這讓我對小說進展的壓力與煩惱降了一些。我悠悠爬上樓,樓間的牆壁白皙到讓人微笑,混在冷氣裡的寧靜飄下樓迎接我,一切都是如此舒適,令人忍不住隨意哼唱起歌。

 「最怕..空氣突然安靜,最怕..朋友突然的關心…」

 從家裡走到這裡要一段距離,現在是七點四十五分,正常人應該早就吃完晚餐了吧?為卡文所苦這麼晚才來吃晚餐,是該好好哼首歌、吹吹冷氣放鬆一下了。

 「最怕..回憶突然…最怕…」

 …最怕。

 我駐了足,難掩臉上愣愣的表情和不知所措的手足。

 最怕,哼著歌走上樓,卻看見有個女孩坐在正對樓梯口的座位上,用詫異眼光盯著自己的那種尷尬。

 「…嗨。」都已經四目相交,而且還是在我唱歌被聽到的狀況下,就這樣直接無視掉實在會讓接下來的晚餐氣氛尷尬到破表,於是我以極不自然的語氣和她打了個招呼,暗自祈禱她不要白我一眼或是低頭不理我。

 幸好她很給面子,露出微笑和我點了點頭,這使我的尷尬稍稍減低一些。

 我裝了杯紅茶,找了個背對她的座位坐下,這可以避免眼神互對產生尷尬,和空氣中輕飄著的、來自音樂電台的熱門歌曲有同樣作用。我一邊喝紅茶,一邊在心中狂揍幾秒鐘前的自己。

 你蠢爆了!真像個白癡!

 「那首……是五月天的『突然好想你』對不對?」

 嚇?!

 我轉過頭,那女生正帶著玩味看著我,手中半杯紅茶握在胸前,身體轉向我這邊的動作有點大,給人一種活潑高中生的感覺。我愣了愣,天知道原來她是個聊咖。

 「呃…對啊,妳聽過喔?」

 「對呀!我很喜歡!」那女生笑了笑,指著一旁精美的收音機,笑笑說道:

 「剛剛本來以為是電台播放的呢!」

 「別笑了啦!誰知道會有人和我一樣七點快八點來吃晚餐?」我也拿起紅茶紙杯,換了個輕鬆不壓抑的姿勢,女生苦笑一下,攤了隻手無奈說:

 「都是功課害得囉,很想一次把它做完結果不知不覺就這麼晚!」

 「真的喔?好認真!」

 「假的,哈哈!」

 「……。」

 我抽搐著嘴角看著她,她露出一副『你好好笑』的表情喝了口紅茶,看起來想個易熟愛交友的人。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餐廳被找聊天,客人互不說話、自顧自低頭吃飯已是都市餐廳的常態,專注在自己身上是大部分都市人會做的事,這也顯得這種熱情女生十分稀奇。

 「妳平常在餐廳都這樣隨便找人聊(還有隨便耍人)的嗎?」我把某六個字音量壓低,但她顯然是聽到了,『哈哈』笑了幾聲後無奈攤手:

 「我沒有啦!吃飯突然被找聊天,要是我也覺得很奇怪!我只是覺得剛剛都聽到你唱歌了,而且還有稍微互動一下,之後都一直沉默的話還蠻怪的,就先亂聊囉!」

 「唔…瞭解,所以妳究竟是為什麼這麼晚吃飯啊?」既然是亂聊那就沒有固定話題,於是我很快地發問,好讓聊天能繼續。那女生聽了沒有直接回應,只是喝了口紅茶,發現杯已見底後起身去裝,我這才發現原來她穿了件棉長褲,與都市穿梭著的長短牛仔褲大相逕庭。

 不受外界影響、做自己的開朗女孩,我在心中默默對她做出評論。

 啊,還有會耍人。

 「先說說你的原因吧!」那女生拿著紅茶走回來,她提起她的包包,走向我對面的座位坐下,我一揚眉,語氣認真地開口:

 「練歌練到忘我。」

 「哈哈!那我就是為了聽你唱歌所以晚出門了!」她笑了笑,拿出手機按了幾個按鍵,『突然好想你』的旋律響起,超大音量蓋過了音樂電台,我對她投以疑問的眼光,她把手機放在桌上,大笑道:

 「一起唱吧!」

 「有原因嗎?」

 「沒有!突然很想唱!」

 音樂滑過,熟悉的旋律灌入耳朵,我很喜歡這首歌,旋律和主唱的嗓音都十分令人傷感,聽了會有種莫名的孤獨感。隨著旋律越來越接近唱歌部分,我抬頭看了看那女生,露出帶有問號的表情,她則是用力點點頭,篤定地回覆:

 「真的要唱!」

 唱就唱吧!反正我也很喜歡這首歌!

 我露出笑容,跟著主唱的低音幽幽開口:

 「最怕…空氣突然安靜…」

 「最怕,朋友突然的關心,」她的聲音響起,接在我歌詞的後面,示意我們一句來一句去的規律,我笑了笑,這女生還真是個外向活潑的傢伙呢,用這種方式和初見的男生唱歌,都不會感到害羞嗎?

 「最怕回憶,突然翻滾絞痛著,不平息,」我唱著,視線剛好與她相交,她看著我笑了笑,卻沒有方才的活潑,大概是已經進入歌的情緒裡了,她的認真使我有些吃驚,但對方都開始專業了,我也不能再笑笑地唱,於是我低下頭,跟著旋律,讓心漸漸染上憂傷。

 「最怕突然,聽到你的消息,」她唱著,語調十足的憂傷,我以同樣悲傷的語氣接著下去,再來換她,再來換我……主歌歌詞交錯不斷,我們就這樣一直唱到了副歌。

 「副歌一起。」歌詞間短短的幾秒,她迅速地說,我『嗯』了一聲,合唱雙方的情緒都會被感染,對歌曲的情感表達來說也是不錯。

 …雖然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一頭霧水,為什麼會有人突然找在餐廳遇見的陌生人唱歌(而且還是女生找男生)不過做事不需要理由、想唱就唱,我還蠻喜歡這種個性。

 「想念,如果會有聲音…不願那是悲傷的哭泣…」

 那女生很入戲,唱得眉頭深鎖、聲音悲淒,甚至沒有發覺自己無意識地拿著紅茶紙杯當麥克風…『是單純唱歌感情豐富嗎?』我在心底暗自發問,不過大腦卻毫無思考答案的空間-她的歌聲實在太吸引人,悲傷近乎催淚…,我愣愣看著她,她沒多做表示,只是閉著眼睛深深唱著一句又一句。

 她剛才不是還很開朗……。

 聳聳肩,幾個音符很快地又溜過,即將來到副歌,我和那女生對望一眼,然後彼此深吸一口氣,對著手機那隨之而來的旋律正準備開口-

 「突然好想你!」

 帶著哭腔的高分貝聲音爆出,她激動悲傷的歌喉嚇了我一大跳,我抬頭,卻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,與剛見面活潑的樣子完全不同,我本能性地愣愣停止歌聲,但她卻依舊持續唱著,縱然淚水不斷滾落至桌面:

 「你會在哪裡,過得快樂!或委屈!」

 「喂!怎麼了!欸你音樂先停啦!」

 「突然好想你!突然鋒利的回憶!突然…」

 我一把搶下她的手機關掉音樂,她滿臉是淚地抬頭看著我,她的視線令人不知所措,我呆呆看著她,完全不知如何無法應對,只能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:

 「呃、妳…為什麼突然…」

 「嗚啊啊!」

 無預警地突然一個直撲,女生用力抱住我,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就把臉埋在我懷裡開始大哭:

 「嗚嗚…我真的好想他…嗚嗚嗚!為什麼他要走!為什麼!嗚嗚嗚嗚嗚!」

 「不好意思你們的餐點來…….」

 服務生走上來,臉上的表情在看見我門後,顯而易見地詫異,我抱著哭泣的女生,給他一個『妳晚點再上來』的慌亂眼神,服務生很聰明地點點頭,帶著『噢有八卦!』的表情跑下樓梯。

 今晚到底是怎樣?!

 「欸妳、妳到底怎麼了啊?」

 「嗚啊啊啊啊啊!!」

 ………。







 晚餐最後是打包帶走,她在我懷中哭了半小時,哭到眼睛都腫了才停下來,然後她擦乾眼淚、深呼吸好幾次,直至終於不會再哭出來時,才決定起身搭捷運回家。

 她沒有說哭的原因,而她哭完後變得沉默不語,和初見時判若兩人,我送她到捷運站。

 「謝謝你。」

 「呃、不會。」

 「……。」

 「…妳已經沒事了嗎?」

 「…嗯,謝謝你。」

 「不會…呃,很晚囉,我要回去練歌了,拜!」

 「呵呵……再見!」

 她遞給我一張寫有手機和FB帳號的紙卡,轉身,在朦朧夜色中漸離漸遠,終至消失不見。

 就這樣結束了。

 真是詭異的一晚。

 卡文、出來吃晚餐、唱歌被那女生聽到、和她合唱、她莫名哭倒在我懷裡半小時,最後什麼給我聯絡方式、什麼都沒說就這樣走掉,今天真是很詭異的一天。

 雖然詭異,卻也大概猜得到所以然,那女生應該是剛失戀沒錯,在痛苦之餘不知何處發洩,於是乾脆來到簡餐店樓上等著其他客人-結果等到後就開始不顧氣質、毫不保守地開始聊天,最後甚至邀請我和她一起唱情歌……這應該是一種宣洩吧?藉由做出完全不符合自己風格的事情來刺激自己、減低對失戀一事的痛苦。

 而她哭完之後變得少話許多,看起來就像是個安靜乖巧的女孩-宣洩後恢復正常,我想這才是她原先的個性才對。

 我聳聳肩,看著紙卡上寫著的『安羽』兩個藝術字和一串完全沒有對上感覺的電話號碼,將它收進口袋。

 真是奇妙的邂逅,邂逅了另一個人、還邂逅了另一小段人生故事,一切就從我卡文開始。

 主角進了間餐廳,哼著歌上樓時意外被發現,後來兩人聊了幾句,一起唱歌時女孩情緒潰堤,最後女孩發洩夠了,並無意解釋究竟發生什麼事、只是一直道謝然後離開。這是在家中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劇情吧?

 而且就算想出來了,身歷其境的感觸與感動,也不是光待在家裡就能擁有的。

 走在回家的途中,路旁經過了幾個路人,都市式地面無表情,他們也有一段人生故事對吧?或許精彩或許平凡,但絕對都是最真實的感動,世界是宇宙,每個人都是發光發熱的恆星,閃耀著不同的光芒、藏在刺眼中訴說著某件事,或大或小,或是不大不小。

 看了看手表,已經很晚了,11點睡覺的我要是現在回家,還有一兩個小時可以拿來寫小說。我一邊這樣想一邊走著,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,我把手伸進口袋要拿鑰匙,卻突然聽見隔壁大門『喀拉』一聲被打開,走出一位約20歲的女人,我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有個『MISS』字樣的刺青。



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,平凡或是偉大不論,但感動真實。



 我鬆手,鑰匙滑落回口袋,一反都市人的冷漠無視,我轉身親切地提醒她,說道:

 「這麼晚出去很危險喔,要注意安全!」

 「啊?噢…嗯,謝謝你的提醒!你這種人真是不多了呢!」

 「哈哈,還好啦鄰居互相提醒一下啊!」

 「嗯…其實我只是不想自己一個人窩在家、想去外面走走而已,散散心、找人說說話……孤單真的很不好受…。」

 女人說著說著,語調變得有些哀傷,她定定凝視著手背上『MISS』的刺青,猛地抬頭,用半懇求半疑問的語氣說道:

 「你…可以陪我聊幾句嗎?就只是說說話?」



 體驗,我想是比憑空想像,來得真切撼人許多。



 我微笑,直視著她開口:

 「樂意之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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