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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看,瀑布!」

 

 傘的裂縫中流瀉出一注小雨,橋緒指著它大喊,然後輕輕地翻起掌,將水接住,「欸?怎麼樣?像不像那種雜誌裡的模特兒?」

 

「哪種雜誌的模特兒?」我,盯著流水裡激盪推擠的碎石。

 

「就是時尚雜誌啊!她們不都會做一些奇怪又莫名的動作嗎?你看,這種就是牙齒痛!」橋緒指著百貨公司前一個站立招牌,女星擺出撫臉頰的姿勢,一旁又是個人形立牌,男星右手摸著脖子。

 

「然後這個是脖子痛。」橋緒果不其然又指著那名男星,接著她重新擺回接捧雨水的樣子:「我這個就是雨中女神。」

 

「沒有沒有,」我把視線從石子上移開:「我覺得是用裂了縫的傘在雨中接髒水自鳴得意女神。」

 橋緒接下來的五分鐘都沒有跟我說話,我們接連經過許多人形立牌,他們的臉看上去都多了分尷尬,連麥當勞叔叔的笑都變得不自然。所有的臉看上去都在問:沒事吧?抱歉,我需不需要幫忙?

 

「不用,你們沒有責任。」

 

「蛤?」橋緒,我感受到她轉頭的視線,也感受到她略顯期待的聲調,但我選擇悶哼一聲「沒事」,而後氣氛回歸冷冽。人形立牌的眼光也默默從熱心轉變成冷淡,每個都笑著在說:活該,去死。

 

「唉,我真是不懂你去當記者之後都發生什麼事了。」橋緒最後還是開口了,幸虧在雨中,情緒或聲音都被雨沖蓋了大半,每次來到她用溫柔包容我的場景,我便自覺自己已越來越習慣擔當壞小孩的角色,並且越演越活,越演越習以為常,但總免不了那些自責與罪惡感,即使隨著原則向前。

 

「我覺得這種爛笑話無傷大雅咩。」我放任嘴巴講些不負責任的理由,讓記憶裡脫困的自己去解決,內心則在抽離場景後陷入劇本的沉思。成為記者後,原先能夠發笑的嘴不笑了,原先能夠發酵的麵包不酵了。

 

 你看,我沒笑,以前這種笑話明明是自己在講的,那時候還能不經思考地笑哈哈。

 

「平常是沒關係,但是這是睽違兩個月第一次見面約會耶!」橋緒的手沒有在臉頰上,沒有在模仿廣告明星,她的瞳孔也成了定在中心的大圓,嘴巴更是沒笑,不斷發射著正常人都會被說服、按理說必須照著走的人情緣由。我的視線又被石子吸引,髒兮兮的碎礫在濁水中打滾,「妳覺得那是什麼呢?」

 

「蛤?」橋緒側著臉上仰,活脫脫演著的一個平凡人。

 

「你覺得石子在水裡做什麼?」

 

「欸?你突然這樣問哦」她盯著一般人會視若無睹的事物,瀏海垂落到臉側邊,恰巧蓋過發光的目,在雨中僅隔破傘,形成低彎的燈下,於草叢內躲雨的昆蟲,而非雨中女神。

 

 但她也不是昆蟲。

 

「我覺得它們在玩耍吧?雖然這樣很天真啦。」橋緒抬起頭,把二分法的平衡破壞掉。

 

「我覺得它們是浮屍,在下水道裡沒意識地互相撞擊。」我聽著大雨,專注仔細地聽著,希望音量保持著比雨聲更小:「我覺得,妳是用裂了縫的傘在雨中接髒水自鳴得意女神,甚至妳可能真的是,但同時妳又擁有著雨中女神的風采與自信。」

 

 橋緒歪著頭,想必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,幸好,她顯然聽懂了我無意攻擊她,只是拍拍我的肩膀:「阿鬼你還是說中文吧阿鬼。」

 

「中文。」

 

「這樣才對嘛!走吧!」

 

 我決定讓內心逕自浸入思考,任雙腿擅自動起,邁開步伐。

 當記者之後許多事都變了,原本無所謂開著的玩笑,突然不能開了,幼時隨意謾罵的智障、低能兒,等到真實見到了,親眼目睹家屬們為其所盡之心力,那些痛苦,身體上、精神上或者社會;朋友開的低級笑話,一些關乎女性身體與地位的言詞,直到現場採訪,看見滿刀的憂鬱、整床的悲傷。而後回歸社會,看見風平浪靜,不自覺地就會感到愕然,再來是無感。

 

 橋緒自在地喝著小杯可樂,那是她所有剩餘的晚餐錢,裂縫的傘在旁張牙舞爪,她小心地拿起,用橡皮筋綁好:「你看,這個超實用的,這樣綁就不會開花了。」

 

「是呀。」我拿起咖啡喝,轉頭去盯著玻璃上的霧。

 

「看什麼,都是模糊的。」橋緒隨意閒聊:「你不吃點什麼喔?」

 

 我瞥了她的小杯可樂。

 

「沒什麼好吃的。」

 

「是哦?啊當記者怎麼樣?好玩嗎?」

 

「不好玩。」

 

「怎麼說呀?」

 

 我看向窗戶的霧。

 

「視力會自己選擇變差,東西都看不清楚了。」

 

「哦哦,要看電腦打很多字,應該很累,辛苦你了。」

 

「嗯。」

 

 我再也沒有講出以往能連續出擊的笑話,比如拿記者在社會上的評價來消費、或者無厘頭的發言,面對社會的光影我看得更清,知道哪邊是灰暗的,哪頭是明亮,面對橋緒,我知道倘若有天要二分法,她必定會被輕易地關掉燈。

 

 但橋緒又是被填入樂觀與幽默的烤模,只是烤焦的總被歧視;儘管人的看法經常顧及多方面而顯得晦暗,但聚合的社會風氣總是鮮明,當了記者後,社會新聞看的都是現實面的,我的筆著力於書寫經濟能力、分析社會地位,一講到了精神與心靈我就,但我以前呢?難道只是因為沒有思考過嗎?

 

「在想什麼啊?」橋緒小心把吸管折入杯子的洞,我看著她折。

 

「在想,妳是多麼細心聰明的人。」

 

「哦?突然開竅?」她吐舌。

 

「沒有,其實是當記者後才發現比起妳的心,環境是多麼吝嗇。」

 

 橋緒把舌頭收回來。

 

「怎麼突然這樣講?」

 

「不,只是,」自覺扯起了嚴肅的話題,我本能低下頭,瞥見用橡皮筋綁好的傘:「只是看見妳把世界給妳的破傘當作瀑布與峽谷,就有點心疼。」

 

 橋緒站起來,默不作聲地推開大門。

 

 反正我就是這樣了,又搞砸了,明明是滿滿工作後好不容易喬出來的約會,我真是?

 

 嗯?

 

 橋緒站在大雨中,正面對著我,沒帶傘,斗大雨滴沿著瀏海落下,眼神發著光。

 

 我和她隔著起霧的玻璃,一陣藝術感襲來,忽然覺得這樣朦朧美的橋緒,不像是在淌著濁水的女孩。

 

 她翻起掌往前伸,接住自瀏海滴下的水。

 

 眾人圍觀、大雨滂沱著。

 

 我難以控制,站起身子,地板上的傘被椅子推倒在地,橋緒露出笑容,手掬著雨,並且任憑它們流過指尖,承接著、瀝過、承接、瀝去。

 

 然後她大步走向前,書法似地用指劃開水漬,把臉貼到玻璃上:

 

 這、樣、看、得、清、楚、了、嗎?

 

「很清楚。」我高舉咖啡杯,橋緒就把手掌抬得高高的,接著讓雨從手臂一路留到肩膀。

 

 如果聲音能夠被蓋過去的話,也不要因此就在水裡無忌地張口,如果聲音只能被蓋過去,也只能讓它蓋過去了。

 

 我們依然是AA制,橋緒還是只能買小杯可樂,但就算她能買兩人分享餐,我想她也還是雨中女神。

 

 夏至的豪雨來了,我覺得豪雨來了就是,多多外出,這樣就會濕濕的,濕濕的師師的帥帥的。

 

 對,大概是這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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