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鎖住的迷宮

　她從捷運下車，半夜十一點，看見兩個女生手牽著手在嘻笑，兩個人緩緩地走向驗票口，兩公尺的路程被她們走成兩公里，最後終於步到票口前面。

　她看見高個子的女生低下頭、搭著另一人的肩，矮個子的女生墊起腳、兩手放在後背，她還記得那天的空氣是清爽的涼，末班車就快要開。

「好喔，剛好在整理以前的中二文章。」希菱‧布蘭德應著男友梧梧覓「吃飯囉～」的呼喚，一蹦一跳地到客廳，空氣裡飄著從來不曾聞過的香味，鹹鹹甜甜，十分濃郁好文的氣味－「咖哩？」兩手輕從後頭繞著梧梧覓的腰，她是梧梧覓的女友，她喜歡梧梧覓，喜歡撒嬌，喜歡親暱。

　梧梧覓是希菱的男友，因為他喜歡希菱，所以不喜歡親暱。

「救命！我被困住了！我要死掉了救命啊啊！」梧梧覓一被希菱抱住就扯開嗓音高分貝大叫，身子開始抽搐，由於演技實在太精湛，希菱在彎腰大笑之餘也擔心他真的不小心就這樣掛了，布蘭德一代香火將就此斷絕，她只好鬆開手，乖乖跳回沙發，讓梧梧覓把菜一道道端上來，。

　算來也有十一個月又二十八天，兩人自從交往開始到現在，距離一周年紀念已經只差三天，這段期間希菱每晚吃的晚餐都是梧梧覓親手準備，但就算希菱已經吃了三百六十一頓梧梧覓做的晚餐，她還是每一晚都嚐到不一樣的味道，從無重複，她也從未猜中過梧梧覓的菜色。清蒸蝦仁？錯錯，是水煮蛤蠣。糖醋排骨？不對啦，是甜辣獅子丸。

　偶爾梧梧覓會做一些名稱聽起來讓希菱臉色發青的料理，像是有次晚餐希菱笑咪咪地嚼著某種不知名菜餚，猜了好久猜不出菜色，梧梧覓堅持等她吃完才公布謎底。

「好啦，我吃完囉，是什麼！」當時她一邊擦嘴又一邊偷偷把盤裡一點小碎肉夾來塞進口中。梧梧覓一笑：「答對了！」

「蛤？」希菱疑惑地放慢嚼動速度，肉還死死躺在嘴裡。

「你剛剛不是問『是蛇嗎（是什麼）？』」梧梧覓笑容燦爛反問，希菱愣了半晌，下顎運動漸漸變慢、變慢，就像被按了個開關，開合嚼動漸漸被停止，嚼嚼嚼、嚼嚼、嚼，嘎－停止作業。

　不過那次她沒有吐掉，畢竟是出自梧梧覓之手的料理，「打拋蛇肉」真的很好吃，希菱只是一邊碎碎念著「下次別再用蛇做料理了！」一邊又叫梧梧覓煮了一盤。

　回到現實，希菱咀嚼著與梧梧覓交往後的第三百六十二頓晚餐，猜了「咖哩」、「燜起司山藥」都不對，她故作生氣兩手一攤，別過頭鼓起腮幫子：「不猜了！每次都猜不到！」

「哇！生氣囉～有人生氣囉～！」

「…你好無聊。」希菱瞪著梧梧覓，又不知不覺吞下第二盤，直到鍋子見底（大概花了五分鐘吧），梧梧覓才公布答案：「乳酪奶油燉鹽蝦」。

「太長了啦！」希菱抱怨。

「太弱了啦！」梧梧覓大笑。

「太討厭了啦你！」希菱重重捶了梧梧覓一拳，控制在不會傷害他卻又讓他哀嚎「好痛」的力道，關於控制力量希菱可是很有經驗的，從「欸不要打啦」、「有點痛耶」、「幹！」、「好痛！」到「嗚噢噢！」的力量她都能拿捏。

　畢竟相處了一整年。

「痛痛痛…。」梧梧覓哀嚎著撫摸自己的背，咕噥著「我要去洗碗了。」便逕自走掉，希菱一笑，蹦蹦跳跳繞到梧梧覓身後，摟著脖子在後頸處印上輕輕一吻。

「欸，最後一天了。」希菱把手纏得緊實，貼在梧梧覓背上，後者將她的手輕輕拿開：「好啦，我知道…」

「真的是最後一天。」

　希菱加重力道，讓梧梧覓無處可掙脫，只能掛披風似地把希菱掛在肩後。

「嗯，最後一天啊。」梧梧覓隨意答覆，自己繼續洗碗。希菱掛在他背上，廚房安靜半晌，流水聲彷若屏幕，屏起煩亂、叨擾，希菱深深吸一口氣，整個人趴在他後背，輕吐氣流如的字句：「謝謝你。」

「不客氣，然後我要去睡覺了呵呵呵呵。」梧梧覓沒有轉頭，倒是輕輕握住希菱的手，希菱的手冰冷結實，單薄卻有力，好似非人。他把希菱的手解開，最後轉了側臉過來，一如以往的笑嘻嘻：「加油啦，拜。」

「嗯，拜拜！」希菱擠出微笑，目送梧梧覓走進他的房間。

　長夜輾轉難眠，希菱睡不著，她好幾次衝動地打開門，但最後站在門口猶豫了好久，又緩緩地、緩緩地把門拉上，倒回床上看著漆黑的天花板。

　她不知道何時睡著，但當太陽高照，讓希菱吃痛地睜開雙眼時，她才發現自己省了，而窗簾大開，窗戶未關，她馬上驚地跳起，箭步拉上簾幕。

「我的天，昨晚窗簾居然忘了關…」希菱喃喃自語，瞥了眼時鐘，還好，六點半，頂多曬半個鐘頭而已。

　希菱把心事擱在後頭，往浴室走去。

　該說是硬塞到後頭才對。

　她開始梳洗、打理早餐，今天的早餐得自己打理才行，梧梧覓已經照顧他一整年，今天換希菱照顧他，她先做了兩人份的早餐，接著拿出一年才會用到一次的化妝品，等會兒得幫梧梧覓畫得美美的才行。

　轉彎，希菱瞥見房間角落擱著幾頁紙張，那是希菱昨天整理到一半的文章，她猶豫地看著那些故事，好久以前寫的，角色頗中二、劇情還沒成熟、文字也未熟，「該丟嗎？」希菱停在原地想了好久，那些草稿以後應該也不會有機會完成，甚至這兩三個月來她連看都沒看過，就只是放著、放著，這樣。

　應該沒有繼續帶著它們的理由才對。

　應該丟掉，現在就丟掉吧。

　希菱最後一咬牙，還是將它們一股腦塞進行李箱，接著像逃開自己的質問似地大步跑進梧梧覓的臥室嚷壤：「喂！起床囉，來化妝囉！來來來。」希菱輕快又充滿朝氣地喊著，然後把沒了呼吸的梧梧覓慢慢扶起，搬至化妝台上。希菱記得梧梧覓說過他喜歡搖滾風，於是她拿起工具，聒噪地幫他上妝：「我等一下就要走了喔，然後啊我會把你葬在靠海的那座山上，我們去過的吧？敢忘記我就打死你！」

　她為梧梧覓的眉毛上妝、接著是臉頰、嘴唇。她喃喃說下去，握住工具的手微微顫抖。

「你的菜都超讚的，你的人也很好，知道嗎？我還蠻開心的，因為我很開心的關係，跟你說個祕密。」

　希菱扶著沒有溫度的身體，親暱地湊到梧梧覓的耳畔，故意誘惑地舔了一口，才緩緩說：「我決定停止了，你是最後一個。」

　希菱決定結束。

　她靜靜趴在梧梧覓身上，上排牙齒輕咬梧梧覓，就像在享受一張柔軟的床，或者一段甜美的夢，她用牙齒頂了頂梧梧覓的下巴，然後游移到鼻子，舔了幾口後才朝嘴巴進攻，平時希菱可沒機會和梧梧覓有什麼親暱舉動，稍微挽個手梧梧覓就會表現出痛到爆炸的樣子，或者大聲嚷嚷「要死掉啦！手要斷掉啦！」之類讓希菱逼不得已只能鬆手的話，她再怎麼說也是個青春期的女生，會想跟愛人親暱些也是理所當然，但她不能，而梧梧覓便是保護她的那一個。

「謝謝你，對不起…。」

　希菱趴在梧梧覓身上，最終仍是無聲哭泣起來。

－

　沿海的路很美，希菱坐在野餐布上，海景與山一覽無遺，布上放著兩人份三明治與葡萄汁，希菱靠著樹幹，對著簡易的木製墓碑舉起酒杯：「敬你的溫柔。」

　她把杯中物一飲而盡，皺起眉頭舒爽「啊」了一聲，雖然是葡萄汁。

　涼風吹來，舒適中帶著一股冷意，希菱閉上眼睛，夏天的冷意從何而來？她聳聳肩，墓碑製作得粗糙無比，甚至墓穴也挖得淺淺的，她稍微擔心要是雨下太大或者誰無聊挖個土，就會看見梧梧覓葬於此地，那可挺嚇人的。

　不過梧梧覓一定會使勁微笑的，或者講些玩笑話，讓對方放鬆下來，總之他絕不會嚇到人的，要是兩人共處一室，他會給對方整個房室的空間，自己則無限縮小，成為一個小點，靜靜地、悄悄地透明掉，例如一見有人走進公車，便嚷著「屁股好痛啊該起來站站囉」然後讓座給他、或者見希菱當天心情不好，梧梧覓就會立刻一臉厭煩地說「啊啊，忘記交電費啦」然後出門又買一堆希菱愛吃的東西回來，邊吃邊若無其事地說「不小心多買的。」

　或者，已知一年後離別將至，便收起感情，談笑不正經。

　希菱把另一杯葡萄汁灑在墓地上，將三明治包好放在墓前，她今早製作時才發現自己完全不知梧梧覓喜愛什麼食物，梧梧覓從來都不講。

　他將自己的存在壓到最低，讓希菱能在最快的時間裡遺忘。而雖然希菱不想承認，但梧梧覓這麼做真的效果十足，她今早哭了一場，來到這裡親手葬掉梧梧覓、掃光果汁與三明治後心情已經好很多，他什麼都不做，只有在認識的第一天上床後，就什麼都不做了，包括親吻、擁抱、甚至聊天都不超過三分鐘。

　她翻開自己整理的小說，那段中二文章是很久以前在捷運站開始寫的，現在看來有些自以為是，也有好多天真的想法，她試圖動筆想把梧梧覓寫進去，但一會兒之後果斷放棄，把紙頁放回行李箱，對著墓碑喃喃自語。

「唯一一次做早餐給你，給我吃完啊。」她的手指繞著髮尾，盯著三明治眼神散漫，「果然，還是有點寂寞，不過不會再有了，我不會再去找其他男人了，我打算結束。」

「哦哦所以妳要等死哦？」

「對。」

　嗯，誰？

　希菱轉頭一瞧，發現有個西裝筆挺、樣貌俊俏的人，顴骨凹陷、短髮雜亂，身高目測一百九十公分，然後體重大約三十公斤。

「看起來快死掉了。」希菱將第一印象脫口而出，對方虛弱地點點頭，接著問都沒問就在野餐布上大喇喇坐下來，希菱倒也不介意，反正對方感覺超級弱，要事有什麼圖謀不軌的話，論力氣她不可能輸，而且看起來也不像壞人。「妳男朋友？」對方指著墓碑，希菱聳肩，抱著戒心敷衍：「大概是。」

「可以跟他借三明治吃嗎？」對方問，聲音低啞，雖然一臉蒼白並看似嚴重營養不良，但也沒有直接抓了三明治就開始吃，甚至，他知道這是給死人的，卻還是先問過希菱，這讓希菱對這人的評價速速上升，但還不到在一起的程度。

　當然了，希菱已經決定不再荼毒任何人，就算是令自己心動的存在，她也不會選擇交往。

「你吃掉吧，不過不太好吃就是了。」希菱把三明治推過去，順便倒了杯葡萄汁給他，對方點頭致意，一邊吃一邊和希菱搭話：「味道不重要，已經瀕臨餓死啦，就算這是廚餘我也會吃的……啊，並不是在說這吃起來很像廚餘的意思，三明治很好吃。」

　希菱勾起微笑，眼前這人講話挺輕率，但特別在這種時候反而不需要正經八百的語氣，她感覺自己像在久旱沙漠中突然看見一隻蜥蜴在跳著滑稽的舞，毫無幫助，但也算一滴樂雨。「謝謝。」希菱淡淡回應，自己也倒了杯葡萄汁。

「很帥，看起來很平靜。」

「嗯？」希菱心不在焉，還想著接下來一年要怎麼度過。

「妳男友很帥，看起來很平靜，離開時感覺很幸福。」對方若無其事吞下三明治，隨興把手往西裝上抹，希菱故作鎮定，敷衍地答了「哦哦」，但握住葡萄汁的手早就開始一搖一搖的，嘩啦一聲，希菱的白裙染上奇異的暗紫色，對方一笑，細長瘦弱的手掏出衛生紙遞給她，「我叫作泊船，跟妳是同類。」

「嗯，你好，我是希菱。」原來是同類，希菱放下葡萄汁以免灑出更多，上次見到同類是什麼時候？鬼知道，總之她現在腎上腺素極速飆高，與自己同類的傢伙要在一瞬間取走任何人性命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。

「我今天晚上就要死啦。」

　欸？

　希菱愣愣盯著對方，名為泊船的人，只見他悠閒喝光葡萄汁，打了滿足嗝：「我去年的今天跟妳下一樣的決定，不找人做愛啦！所以我今天過後就要死了。」

　令希菱訝異的不是他即將死去的消息，而是原本缺乏營養的低沉聲音在進食之後獲得活力，於是語調上揚，讓她發現這位西裝人是個留短髮的女生，

「所以…妳沒有在前任死掉的前三日內找下一個人從事性行為？」希菱問，一下子又喝了大口葡萄汁，感覺眼前的人親近許多。

「對啊，奇怪的種族。」泊船輕笑，把玩著玻璃杯：「力大無窮、敏捷無比、還能感知看不見的地方的東西，就像我看見地下妳男友的輪廓那樣，但卻有著詭異的生理限制。」

　與這樣的種族進行性行為之後，對方會在一年後死去，而該種族者必須在一年後的三天內再找另一個人交媾，期限內未找到的話，即使三天之後另尋他人辦事，依舊會在一年減三天後死去，也就是其前任死去後的第二年。

　希菱去年找到了梧梧覓，與他上床後她在酒醉裡告知梧梧覓他一年後即將死去，但他只是淡然，並且保持距離。

　她覺得，能在最後遇到這麼體貼的人，她實在沒理由為了生存繼續殘害其他人下去。

　但死去難道是因為她的錯嗎？

「希菱小姐。」

「啊，是？」希菱慌忙回神，對方已經站起來，瘦長的身子微微前傾：「感謝妳的午餐，我要走囉，希望妳可以想清楚再做決定，究竟要活下去或者死去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我告辭了。」泊船瀟灑轉頭，微長的髮尾甩出一道瀟灑的弧線，看著看著，不自覺地希菱就脫口而出：「妳怎麼會選擇死去？」

　希菱一說完便黯然低下頭，她可不知道自己會連自己的重要大事都得問別人，泊船停在崖上，微微一笑，開口：「嗯…一方面我喜歡女生，實在有點難受，另一方面，我已經深深愛過一個人了，也握著她的手走到最後，所以我不會再愛第二個，就這樣。」

　末班車就快要開，高個子與矮個子吻得像沒有明日。她看見高個子很快遞小跑步回去，隨意買了張捷運票後又跑回來，兩人在笑鬧中一起走進捷運票口，直至目送矮個子離去，她才帶著粉紅色的笑意跑上來，一邊道歉一邊把票退了，然後一蹦一跳地要離開那裡。

　風吹過去，泊船已經飄離了，希菱靜靜收拾野餐布，離開寧靜的山，走進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。細細想來，她以前幾個發生關係的人，希菱都未曾提起她的種族，直到梧梧覓，如此一事不管、那樣奔放、如尋無物，讓她說出了自己的事，梧梧覓也接受了，並且刻意保護她，然後死去。

　他有覓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嗎？所以才能心甘情願死去，像泊船講的那樣？

　而那樣的日子對自己而言愜意，但在保護的刻意疏遠下，沒有愛情，那我能離開這個世界嗎？希菱不解，人群中有笑有鬧，有享受當下的快樂有埋怨世界的

憎恨。

　他們都心滿意足地離開了，吾無所覓，船停客下便隨風，希菱走在路上，聽見一旁有兩人大聲爭吵。

「這家很難吃耶！幹嘛帶我來？」女生，一臉不悅。

「我已經問兩萬遍了，妳都說隨便，現在才在嫌，想找吵架？」男生，怒火中燒。

「分手啊。」女生，賭氣。

　一蹦一跳地要離開那裡，一對情侶的爭吵吸引住高個子的注意，她也看過去，她忘了他們爭吵什麼，但她看見高個子走過去，拍拍他們的肩膀，並對著詫異的情侶二人露出微笑。

「別吵嘛，好不容易才在一起，把握都難了，就別吵著分手啦。」

　希菱離開了那裡，隨意搭上火車，在夜幕低垂時住進鄉間小旅館，她點開燈，拿出那些紙頁，一直以來她就喜歡寫東西，沒有理由，但種族一事讓她萬念俱灰，在面對死亡與等待死亡中打滾，她只在充滿靈感時寫下文字。

　只剩下一年的時候通常人什麼都不會怕，雖然希菱連自己是鬼是魔都還不清楚。

　總之是希菱，那樣就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