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金州勇士今天打亞特蘭大老鷹,輸了。」小沫正躺在沙發,見到老哥下班回來,第一句話就是速傳今日NBA捷報。
「啊?輸了?」老哥一愣,公事包掉下去,小沫老神在在地點頭,接著客廳就陷入長長的寂靜,好陣子只有小沫的翻雜誌聲與時鐘滴答聲,老哥像石化一樣定在門口不動,小沫也不加理會。
直到廚房電鍋「喀」地跳起,老哥才默默撿起公事包,低沉地喃喃自語:「不要難過,被打倒的人日後都會爬起來復仇的嗚嗚嗚嗚嗚嗚嗚…」
「你這不是很難過嗎?」小沫忍不住吐槽,看老哥一臉傷心樣,眉頭皺成一團、滿是不解:「最好是喜歡的球隊輸球可以傷心成這樣。」
「可是勇士輸了耶!」老哥悲憤欲絕,一個箭步飛到電視前轉到體育台,一直碎碎念著「怎麼會輸咧」之類的話,小沫搖搖頭,火速吃完飯後離開現場,拋下那籃球迷老哥逕自推開大門離去。
「欸!」客廳傳來一聲驚訝大叫,小沫皺著眉頭轉身:「我不是說過今天要打工……」
「這球怎麼被吹犯規啊!亂吹啊你誇張欸!」老哥看著重播氣憤大喊,好像是自己打球吃虧那樣,過幾秒才轉頭看小沫,眼裡透著疑問:「嗯?怎麼啦?你剛剛有講話嗎?」
小沫沉默幾秒,接著重重甩上門,嚇了老哥一跳。
「算了。」
她牽出腳踏車後往打工的咖啡廳疾疾駛去,路上的寒風有股親切感,但路人則不然。她喜歡自己一人的感覺,過度在意旁人的眼光與感受讓小沫凡事不敢表達、在團體中總是在角落,被搭話就笑笑地說些迎合人的話,她喜歡一個人,如此壹來需要在意感受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。
不過老哥例外,他是個可以忽視的存在……不,倒不如說是個可以和她處得自在的人,小沫往往可以忽視他或者不顧他的感受做事,家總是讓人待得愜意,等會兒到了打工處她就得到處微笑、點頭、微笑、點頭,而內心的自己彷彿就在全力推動一個巨大的時針,但其文風不動。
小沫騎到交通燈號前,一輛轉彎的公車在路口擋住她的道路,她悶悶地瞪著公車,等公車轉彎完畢小沫欲踩踏板之際卻發現綠燈早已變紅燈,她不禁垂下頭,無聊地掏出手機滑弄一番。
「超爽的啦幹,老鷹贏!」
小沫陡然抬頭,發現是兩個騎單車的高中生在聊天,兩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老鷹如何贏球、如何投進許多了不起的球,她側耳聽著,一邊裝做滑手機一邊偷聽兩人的對話。
「勇士根本打不贏!」
「隨便投幾球就打爆啦,哈哈!」
小沫皺起眉頭,再怎麼說也是老哥喜歡的球隊,一時之間聽到這樣的說詞真有點反感,但又如何呢?對方只是在談論籃球,再怎麼敢發表己見的人也不會衝上去大吼「勇士明明就很強」然後給對方兩拳吧?小沫把手機收回口袋,等待著紅燈變綠燈。
突然間一陣寒風就颳了過來。
「嘿同學,去哪啊?」兩個高中男靠過來,臉上滿是笑意,小沫一愣,反射性往後退並從嘴巴發出「嘖哦」聲,這不經意的舉動卻引來兩個男生的不快,直接動手推小沫的肩膀:「幹什麼啦!我們很噁心喔?妳為什麼?來妳講啊為什麼後退?」
「我…對不起…」小沫試圖迅速道歉然後迴避掉,但兩人卻糾纏不清,她看見紅燈變綠燈,機車汽車紛紛發動,沒人看他們一眼,兩個高中男生已經把她圍住了,明顯地在找碴,但這種事在眾人眼裡好似汽車發動犬貓奔走一般正常,小沫發現有人朝這邊看來,但看過之後便很快地轉頭離開,就像是在確認什麼事一樣:
那個人好眼熟,是熟人嗎?噢不是,看錯了,那我走了。
那個女生被欺負嗎?噢,是被欺負沒錯,那我走了。
小沫被推下單車,她低著頭以極其不惹眼的姿態坐回去,然後又被推下去、再坐回去、然後再被推下去,直到有幾個人前來圍觀並拿出手機作勢拍照,兩名高中生才笑嘻嘻地離開,一副玩夠了的樣子。她靜靜地、靜靜地重新等紅燈變綠燈,然後重新隱蔽在車潮之中,不發一語地前進,就連踩踏的動作都是那樣輕盈。
她不期待也不意外,在數千冷漠的洪流之中她也是其中水滴一粒,凡事不發表感想與意見、享受獨處、避免暴露於燈光下,要是有什麼狀況真的非暴露不可,那她就微笑。
「大家好!」
小沫走進打工店,依序向主管與同事問好,她來這間速食店打工一個禮拜了,同事有些沉默、有些充滿主導欲,更多人有著自己的小圈圈,無論如何,小沫都只是微笑、點頭、謝謝、不用了、好的。
「小沫,今天有新同事來,打個招呼吧!」
「好的。」
小沫微笑地走到新同事面前,對著前面兩張玩世不恭的笑臉輕輕點頭。眼前兩人淡淡點頭回應,然後一臉麻煩地拿起掃把拖把繼續跟著店長走,他們沒有認出小沫,小沫也不加搭話,他們開始工作,打工至晚上九點,期間就是上上菜、點點餐、拖拖地、微微笑。
兩個高中生一直到下了班卸下工作服,才從小沫的衣服發現是稍早兩人找過麻煩的女生。
「欸!妳是我們剛剛遇到的女生對不對!」
「真的耶!都認不出來!」
「嗯…對。」
小沫再次被兩人圍住,她低頭快步走著,但兩人緊跟在旁不斷追問,搞得她想騎上車都不行。
「為什麼妳之前不理我們啊?」
「對啊,討厭我們喔!」
「沒有,沒事…」
兩人死纏爛打,繼續湊在小沫的單車旁問:「推妳一下生氣了喔?這麼愛生氣喔!」
「看起點餐上菜的時候笑那麼開心,根本認不出來嘛!」
當然認不出來,因為那不是我啊。
「不好意思……我先走了。」小沫擠出今年度僅剩的強勢,急踩單車離去,她隱入無人的夜色街頭,回頭確定沒人跟上才重重吐口氣,她恢復面無表情,拍拍一整夜下來已經微僵的臉,安全回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躺上沙發,把棉被蓋至頭頂。
老哥一臉詭異地盯著小沫看,走進廚房把加熱飯菜拿出來,一面看電視一面問:「怎麼啦?一副被好多人搭訕疲於應付導致回家後累到不行的樣子。」
「沒事……看你的球賽。」小沫緩緩爬起來,無聲地嚼著飯然後回房間睡覺,她與老哥並無太多交集,雖然是相依為命、對談起來也比較輕鬆,但她對大部分的事情並不感興趣,她只會偶爾與他聊下天、吐點槽,老哥的存在令她自在,但她也不會多加關心或者詢問,小沫就是默默的、漠漠的、就算真的遇上非常感興趣的東西,她也只是私下自己一個人脈脈的看著。
人群好煩,人好煩。
「我先睡了。」小沫收拾碗筷,轉身就要走向房間,老哥繼續看電視,「噢」地應了聲,過幾秒後問:「失戀了?」
「去死。」她頭也不回地關門,睡覺。
第二天一早小沫一如往常地上學,吃早餐時老哥提起今天也有勇士的賽事,對手是公牛。
「真希望勇士贏啊!」老哥喃喃自語地祈禱,甚至嚴謹地擺出有模有樣的十字架陣,讓小沫看了直搖頭。她騎車前往學校,那裡不是個很有壓力的地方,只要專心在學習上就不會有問題,同學們通常會有自己的好友群,也不會無緣無故跑來找她搭話,就算真的來了,也只要社會化地應付就好,萬無一失。
她騎車路過昨天被兩個男生糾纏的路口,會不會又剛好遇到呢?小沫一面想一面轉彎。
轉彎後她停格幾秒,然後垂下頭幽幽嘆口氣,悄悄地把車停得老遠,低調地隱蔽自己,可惜大白天的車潮甚少,前方兩名高中男生馬上就發現她,用極其詭異的倒退方式「後來」與她搭話。
「哇!哇!哇!又是妳!」
「好巧喔!」
「嗯…。」小沫低著頭,盡可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:鳥叫聲、風聲、後方駛來的機車聲…。
兩人皮笑肉不笑地騷擾她,好像在路上糾纏女生令他們充滿成就感,他們故意用前輪撞擊小沫的車子、做些親暱的舉動,小沫就是不停地「嗯」、「哈哈」、「對」,並且祈禱兩人趕快離開。
她不期望路人有什麼英勇之舉,自己的不善表達是自己的問題,就像如果在路上看見任何一樁搶案、於學校望見某角落的霸凌、那便是那個人的運氣問題、或者其他面向不對勁,總之,施與受的平衡道理小沫很清楚,若視人如空氣,則這樣的騷擾便是必然,想來也沒那麼令人困擾了。
所以當身後的機車騎過來、車主拿著鐵棍下車時小沫腦筋可說硬生生被打了個結。
「我女人你們動三小?住哪裡?講話啦幹你們住哪裡啦!」車主冷冷地對二男拋了這句,接著高中兩男傻眼一秒,講話的插頭像是進水那樣整個故障:「呃沒、沒有啦,沒有事情啦我們…」
「講三小!」車主鐵棍一摔,巨大聲響嚇了所有人一跳,「不好意思、不好意思啦!」高中兩男落荒而逃,也不顧現在是紅燈,結果一輛轎車從左側衝出,被高中二男的腳踏車逼得緊急煞車,轎車車主下了車,刺龍刺鳳光頭又拿高爾夫球桿,嚇得兩人呆站在路口,不知如何是好。
小沫就這樣站在旁邊看、看著解救自己的鐵棍男走上前、對著刺龍刺鳳大哥低下頭道歉,她的大腦無法解讀這樣的狀況,但視覺卻一直傳達第一手畫面給自己,並且強迫她接受。
「抱歉抱歉、我朋友趕著遲到啦!不小心闖紅燈,不好意思不好意思!」鐵棍男直欠身道歉,高中二男愣在原地半晌,才猛然回過神跟著狂鞠躬,刺龍刺鳳哥本來一股怒火發洩在即,一下子被三個人彎腰道歉氣不知不覺沒了,只好摸摸鼻子丟一句「下次給我小心」,然後上車離去。
「你們兩個少給我欺負人。」鐵棍男等刺龍刺鳳哥離去後轉頭狠瞪高中二男,兩人乖乖點頭,跑回去把腳踏車扶起來一溜煙逃走了,小沫還呆在原地,好久好久不能動彈,直到鐵棍男在她眼前又叫又跳又拍手的,她才漸漸恢復神智,含糊不清地吐出第一句具有意識的話:「為什麼?」
「什麼為什麼?」鐵棍男把鐵棍收回機車後座,表情已經變回溫和,小沫看著他、回想剛才的場景:他幫助自己遠離糾纏的搭訕、又解救差點被流氓打的搭訕兩人,她不是不知道,她瞭解世界上當然有這種熱心的人存在,但當他親眼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時,小沫的理解線還是被他手上的鐵棍給敲出不解。
鐵棍男若無其事地牽起機車,好像自己剛才所作所為形同呼吸一般自然,他叭了兩下喇叭提醒小沫已經綠燈,並在揚長之中留下稀鬆平常到令人懷疑的語句。
「只是做了自己價值觀以內的事情,沒什麼好驚訝的。」
小沫靜靜地騎車,腦中熱烈地思考,她接受自己的選擇與價值,並且從來不曾懷疑,但今天是第一次被人從中干擾甚至突破。她走進教室,悄悄坐到座位上,一如往常盡可能地不影響人、當個空氣般虛無的存在,但早上的事故猶在眼前,突然間教室變了,不再黑白疏遠,她感受到自己處在教室,會注意同學的一舉一動與言語,她看見需要幫忙與不需幫忙之事,雖然依舊地,自己沒有做出動作,但她已經可以感受到一股熱度,而非身處其外。
原來跳脫了自我價值,才會開始自我質疑。
小沫早上聽課時注意到窗台同學的笑鬧、午休發現前排的同學在看勇士對公牛的比賽,公牛連續進了三個三分球,看得小沫自己都有些熱血沸騰、放學時,她細細觀察分團出走的同學,以往放學時分她總是低頭整理書包或者假裝睡覺,這次她抬頭,看見同學有往籃球場的、有約吃飯、有前往圖書館的,她張大眼睛看著,看著人群的流動,突然身後傳來極為不習慣的聲響。
「小沫掰掰!」
「呃、嗯,掰掰!」
轉動眼球,轉動世界。
小沫騎著腳踏車回家,一開門便看見老哥開心地看電視。
「金州勇士贏了唷!」
「嗯。」小沫一如往常地淡淡回應,放下書包,幾秒後她深深、深深地呼吸,看著電視上的重播,悄悄冒出一句話。
「我覺得公牛也打得不錯啊。」
於是世界在老哥發愣甚至驚嚇的眼神中,開始轉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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