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……真糟糕。」
那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,我盤坐在車庫前沉思著麻煩的事,正午金色的陽光灑下,滴落在頸後成了點點汗水,溼答答有些不舒服,我忍不住轉了轉頭,恰巧視線一移,被街旁某個亮白的物體照得刺眼一陣。
什麼東西?
猶疑之時它走了過來,腳步踩著視焦恢復的節奏,一點一滴一點一滴,人形在白光中被輪廓出來,是個人,約莫二十歲的女人,一身潔白的無袖T加上白裙白帽,在中午的烈日下其實有些攻擊性。
「你…需要幫忙嗎?」意外地她向我開口,不怕生的語氣調和了初遇一般會有的尷尬,少了些許陌生阻擋,我很本能地點點頭,暫且忘掉『您是哪位』之類的繁瑣問句,抬頭看她一眼,問:
「妳有辦法嗎?」
「嗯,讓我試試看。」
她蹲下來,兩隻手抱著膝蓋,看著我車庫前表情兇狠、身子弓起的大貓,不發一語,就只是眼神專注地盯著牠看,那防衛心厚重的大貓瞪著她『喵喵』警告兩聲,她卻不以為意地一笑,站起來點點我的肩頭,說:
「你家裡有紙箱和舊布料嗎?」
我偏頭疑惑了幾秒,點點頭,回答:
「有,不過妳要做什麼?」
「做…貓窩囉,先去拿來吧。」
「…好。」
我轉身踏入房,不假思索到廚房取了紙箱和幾塊抹布,廚房的窗戶透著車庫前的景色,白色穿著的女人映入我眼裡,年輕的容貌與修長的身材使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秒…或許不只幾秒,總之,直到我看見大貓再度發出警告的喵喵聲、她蹲下來溫柔安撫大貓時,我才趕忙拿起紙箱抹布,跑到車庫前遞給她。
「牠在車庫裡生了一窩貓呢,怕你傷害到牠們,才一直不肯出來,」她把抹布鋪在紙箱裡,低頭一邊布置一邊說:
「做個比較舒服的家放在別的地方,牠自然會叼著小貓過去,你知道哪裡有隱密又不至落魄的小角落給貓藏身嗎?」
我托著下巴沉思半晌,想起車庫旁幽深卻又透光草叢,點點頭。
「那邊應該可以。」
其實我比較想問的是『為什麼妳會知道牠生了小貓?』,不過這麼問感覺太淺層了些,乾脆照著她的問話回應。
「嗯,謝謝。」
她拎起紙箱,將裡面的舒適擺設秀給大貓看,紙箱在貓眼前晃幾圈後她慢慢後退、後退,一邊確認大貓視線是否跟上,一邊退到草叢裡,然後輕輕放了紙箱後跨步出來,放低音量對我說道:
「我們先避開吧,搬家的貓兒是很警戒的。」
「嗯,好的。」
我和她退到遠方柵欄邊,看著大貓先警衛般地在原地看了幾圈,隨後鑽進車庫裡,不到幾秒就叼出一隻毛未長齊、全身紅通的小貓,牠用快卻不致傷害小貓的速度跑著,安穩放在箱裡後又謹慎地環顧一圈,確認四周沒有敵意後趕忙再跑進車庫,很快地又叼了一隻出來,如此反覆著。
「貓習慣在隱密的地方生寶寶,但隱密的地方也不全是舒服的,所以只要有個現成安穩的窩在眼前,牠們是不會排斥的。」她解釋著,摘下帽子抱在胸前,轉頭,對我露出第一個笑容,有如開場的舞台燈:
「我叫白欣,昨天才剛搬到這裡,所以你才會打量我那麼久,想說我是誰,對嗎?」
「對,我打量……?呃不是,打量妳我…」
「在廚房,」她眨眼笑笑,有種學生抓到老師犯錯時會有的可愛感覺:
「不過你在發現那隻貓越來越具危險性後也趕快跑出來,人還不錯呢。」
「…謝謝誇獎。」
…既然都被發現,就承認吧!我實在無話可說地低下頭,她的細心讓我有些敬畏,這使我一時之間找不到什麼可說的事情。我和她靠在柵欄上看著小貓一隻一隻被放進紙箱,當大貓終於將所有寶寶搬進新家時,我看見她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。
閒著無聊,總之算是個話題。
我開口,問道:
「妳很喜歡貓?」
「恩,其實不只貓,還有其他動物,牠們都是上帝製造出來的可愛生命,看著牠們的天真無邪,總彷彿感覺得到當初上帝希望世界更加多采多姿的那種純粹,並能藉此忘掉世界上一些複雜黑暗的事情。」
我點點頭,在心頭對她畫了個『有自己思想的女生』的標誌,穿著全白的衣服、喜歡簡單的事物,卻也同時瞭解到世界的複雜而更加珍惜單純,不由得說她是個很具深度的女人。
她靜了片刻,我也在她旁邊靜靜坐著,涼風吹過烈日中午的天空,我好像看到路面被沸起蒸氣、然後被風呼一聲吹開,就像吹涼湯麵那樣。
我看見她的背後泛起些微汗漬。
「對了,感謝妳幫我的忙,不介意的話,願意來我家喝杯冰咖啡嗎?」
她揚起單邊眉毛,笑了,清脆的女高音聲往上拉高,掀起我拙劣的藉口,彷彿嘲笑地在說『看看你,被我發現藏了些什麼?』
「好啊,謝謝。」
我和她坐在白色餐桌旁,手裡一人一杯咖啡,我的客廳採光是開放式的,加上地點就在一樓,陽光充滿著廳室讓人恍若覺得這裡是室外而非房內。她左看右看稍稍打量一下我家,轉回頭時正巧對上我凝視她的眼睛,我趕忙低頭喝了口咖啡,她露出微笑,溫火似地化解尷尬:
「希望這樣到處看看沒有引起你的反感。」
「不,一點也不會,不過倒也沒什麼值得看的東西就是了,還請見諒。」
她搖搖頭,以視線領我環顧自己的家一圈,說:
「擺設很典雅大方,物品不多也不亂,是很具美感的家屋,有人幫你設計過?」
我搖搖頭,回應她疑問的眼神,老實回答:
「沒,自己亂擺的。」
「那你在藝術上真是很有天分。」
「謝謝。」
我故作隨意地喝了口咖啡,好讓杯子掩住我得意上揚的嘴,但她似乎發現了,眼角微微瞇了一下便不多作聲。充滿神秘的女人。我暗暗想著,很乾脆地放下杯子讓微笑露在臉上。
她這次倒沒有回應我,只是淡然瞥了瞥便再次環顧四周,看了一圈後臉露好奇地問:
「這邊只有你住?」
我點點頭,試著雙眼正視她回答:
「對,我父母過世後就剩我一人住了。」
「我很遺憾。」
「沒事的,別在意。」
為了趕走漸沉的氣氛,我拉開椅子,讓室內充斥雜聲一陣,站起身指著窗外提議:
「妳才剛來,如果需要,我可以帶妳四處遊覽一番。」
她笑了笑,也站起身,把喝完的玻璃杯推向我,滑動的聲音和著婉拒散在空氣中。
「不了,我喜歡自己探索世界的感覺,但還是謝謝你。」
我點點頭,開門送她離去,外頭艷陽的攻擊有些減弱,不知是喝了冷飲的關係或其他,與剛才沉悶相比,我的心情格外爽朗乾淨。
「感謝你的招待。」
「不會,慢走,以後還請多多指教。」
她轉身踩著白色的步伐遠去,路過草叢時低頭對著綠蔭『喵』了一聲。我笑了,轉頭走進屋內,有緣就會再遇見吧,雖然這城鎮不小,她又像是從公車站走來,但這麼難得的邂逅與機遇,要是問了地址之類的連絡方式,總感覺貶低了這一切價值,那就像是把四葉幸運草裝箱發送吧?少了在三葉中意外覓得的驚喜感,少了平凡生活中亮出來的一片白色所帶來的愉悅。
似乎懂得了她所謂『喜歡自己探索世界』的那種感覺。
那是種自由的感受,總覺可以如風一般輕盈,隨性的行板適合單純的快樂。
我回到屋內收拾了杯子,將它們放進廚房,時間還早不知該做什麼,我一面這麼想,一面彎腰,恰巧從廚房的窗戶瞥見車庫外的草叢,一顆好奇貓臉跌落似地探出草叢,然後被一隻比牠身子大的手掌托回草叢裡。
我頓了半晌,起身打開冰箱,倒了牛奶滿滿一盤小心翼翼地端出去。
反正下午也沒事,照顧這幾隻貓倒也挺好玩的,我悄悄將盤子端到草叢裡,那雜色大貓如我預期弓起身子怒視著我。
「沒事,只是怕你們餓了。」我自言自語地退開,看著大貓緩緩湊上前、聞了聞盤內液體的氣味後謹慎舔了幾口然後開始大喝特喝,我無奈地聳聳肩,何必如此小心盤查對方的好意呢?人類世界就算了,但你們這些小動物看起來一副純真無邪的樣子,要是私下行事也和人類一樣這麼謹慎心機,那也太摧毀你們平日可愛的形象了。
「…好吧,或許在這個世界上生存,多少需要有點戒人之心。」我聳聳肩,拎起草地上見底的盤子返回屋內,這貓一邊瞪著我居然一邊把牛奶喝完了…,我還能說什麼呢?牠舔舔嘴,像個沒事的人一般返回草叢,這讓我想起剛剛白欣說的,小動物都很單純很討人喜歡。
可能真的比人類簡單那麼一點吧,不過人們居然得靠比自己稍微單純一些的事物來取得安慰,倒也頗悲哀的。
再次嘆口氣,我回到廚房裡透著窗子看,草叢早就沒了動靜,正不領情地上演的沉默,我正打算直腰起身,卻冷不防看見白衣一角和著風,翩然滑過視線。
我跨出門外,草叢站著預料之中的人。
「白欣?怎麼突然回來?」
「哎…幸好只有大貓而已…」她抱胸站在草叢前,確認似地轉頭望著我,撇下我的問句逕自開口:
「牛奶…只有餵給大貓嗎?」
與方才一樣的簡潔對話,我也放下了『怎麼折回來』之類的問句,點頭答覆:
「對,怎麼了?」
「貓貓其實並不全適合喝牛奶,這隻大貓剛好是可以接受牛奶型的,所以沒有事,不過其他小貓還不確定,還是先別餵吧!」
她一臉認真地端詳著大貓,側臉的髮絲低垂搖晃,鐘擺似地敲打空氣時鐘,我默默站在一旁,漸感氣氛凝結,只好低聲說道:
「恩,對不起。」
她抬起頭,露出與衣帽相襯的潔白笑容搖搖手,化冰那樣地開口對我說:
「沒關係,你也只是出於善意,只不過下次得注意一下才行,貓不全然都適合牛奶呀。」
她的表情和語氣聽起來就像是『單純不純然相符著純白』。
「是的。」
我聽話地點點頭,看著白欣站起身,稍微調了一下白帽的角度,轉頭對我笑道:
「那我先走,再次感謝你剛才的招待。」
「不,一點也不用客氣,再見。」
白欣離去的潔白身影晃在空氣中,不久便消失在我視線內,我看著草叢後身體軟綿眼睛未張的小貓、還有一旁眼神犀利瞪著我的大貓,不禁聳聳肩,轉頭步入屋內,映入眼的是擺設簡單大方的客廳……想來我當初絞盡腦汁苦思了好久才讓客廳有得這種簡單的氛圍…這讓我想到白欣,對複雜有所認知所以才保有著潔白,又如那隻大貓,銳利的眼神藏在討喜的毛絨絨身軀之中。
世界的一切都令人捉摸不定啊。
我抬頭看了看雲,白色之中彷彿看得到一副交雜難辨的臉在盯著我,感覺有點像白欣。天知道中午車庫前一個白衣白帽的清秀女人會讓我陷入矛盾若此、又誰知道貓與牛奶這在螢幕上八輩子都相符的事物竟然也會有隔閡?黑與白的差異看起來還簡單,但當白色被拎出來獨自討論,那背後隱藏的東西實在令人卻步幾分。
望向草叢,一窩軟綿天真的被包覆在重重雜草中,目不可直視。
一旁外加隻背脊弓起的兇狠大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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