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髮少女默了一下,她雙腳併攏坐在座位,努力回想著自己以前究竟是如何?到底怎麼樣才能讓少年以為自己沒變?她不希望少年發現自己的改變,那就像是一個團體裡的某個人突然被發現他不符合資格那樣,她猜她不會喜歡那種感覺。
但掙扎了許久的結果是,她腦子裡只有學測指考頂標而幾乎沒有關於她前兩年的生活與個性,她只好嘆口氣,幽幽承認:
「對…我變安靜了很多,因為我之後要準備考試,可能這樣對課業比較會有幫助吧。」
「恩……」少年思考、然後點點頭,他知道少女有必須準備考試的理由,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?可能是一座古老、偌大的巨山,也可能是再強力不過的蠻橫槍砲,他有股不太好的感覺,他不敢把它具體想像在自己腦海,他感覺少女會越來越『倒』,對,倒,少年現在的感覺就像個被倒戈的同袍。
「……記得,」少女無聲收拾完東西走到教室門口時少年開口,他有種感覺,接下來這句話將是軟弱的手,少女不會碰,更不可能拉住。
「考完後要繼續寫!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恩。」
一聲回應前止音拉長,猶豫的代表,少女離開教室,消失在曲折走廊與樓梯之中,沒有回來。
少女不再『喔喔喔喔』地用著重覆字尾說話,她不再熱血,不再跳起來和少年擊掌,也不再待在教室待到月滿天樓,她把頭髮放下來、每天看書寫試題,開始朝著父母老師書本朋友自己所認定的『對的目標』前進,她有時會懷疑自己是否有些迷網,但這懷疑很快便會被前後左右的孜孜不倦所擊潰,『他們都在讀書』少女一這樣想,便得以自在地繼續學習下去。
很快很快,人生箭也似地過著,朝著可能或不可能擊中的目標筆直飛去,少女上了醫科,和少年斷了聯絡,他們在高三之後便漸行漸遠,偶爾少女看見少年不顧考試、埋在桌前寫小說時她會有股衝動想過去看看,看看人設怎麼樣、劇情有哪些不足等等,但她很快便會忍住,回到坐位上,然後繼續讀書。
少年去了哪裡少女忘了,她之後的人生就像與這段日子做切割,一切只有往前沒有往後,她在醫院實習、花了許多青春歲月爬到醫院主管階級、在五十歲初時自立診所,打著XX醫院某科主管的名號賺了許多錢,日子相當平穩。她也結了婚,嫁給了另一個醫生,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工作著相同的職業,晚上回來可能帶小孩吃個飯,聊聊病例或幹嘛的,所謂居家,他們平凡過,這生活也堪稱人生理想。
然後那天,就在少女(現在該說婦女了)難得走進7-11,為了小孩突然的思樂冰渴望時,她瞥見小說販賣區那,有一整排的書披著同系列的書名與出版社名,因為這景像實在太引人注目,婦女忍不住趨前,細細看了看書上的作者與標題。
蘭基-Our Novel。
她感覺有股莫名的悸動湧上心頭,無法形容就像回到好幾十年沒回去的地方時的感覺一樣,她拿起書翻轉一番,背面有著熟悉的簡介,那是他們那天晚上花三小時創造出來的小說草稿,他寫完了,連同自己的份,並重新潤稿了一番,婦女前後翻了翻,細細凝視每個有文字的地方,他變強了,變強很多,就像奮力往上的枝枒最終長成大樹那樣。
她該恭喜她,她這麼想著,於是她買下那系列的書,循著畢業紀念冊上的住址找到他不遠處、位在鐵路旁的家,非常幸運地,他沒有搬家,門牌旁依舊寫著他的名字-蘭基。
婦女悄悄按了門鈴,迎門出來的是一個高壯、帶眼鏡的中年男子,他們面對面站著相視,像是確認著那幾年相處的記憶裡的臉孔,良久,男子像是被按了開機那樣,突然伸出手,張開他大大的手掌正對著婦女,婦女見了忍不住笑出來。
「擊掌吧!好久不見啦!」
「恩,好久不見。」
男子的家很大很整齊,除了書桌-一團亂糟糟的紙和幾支筆構成的『亂』題之畫,卻是一個專業作家的創作天堂。婦女看了看男子的書桌,露出會心一笑:
「你的桌子倒和高中時沒什麼變。」
「哈哈!對啊對啊!」
他們互相聊了一下,關於出社會後如何如何,日子好不好過之類。男子畢業後去了一間平凡的大學讀平凡的科系,他從不講求在課業上的最高成就,總是應付著讓分數及格後便把剩餘時間全部奉獻給小說,男子出第一本書時他大學還沒畢業,但他卻已比別人都還要早賺到第一袋靠自己而來的錢。
「真好啊。」聽到這裡婦女不禁讚嘆了一下,男子笑了笑,啜飲一口紅茶後意有所指地說道:
「其實妳也有機會過的,以前啊!」
「哈哈,是啊…」婦女攪動著湯匙,一股昔日的熱血轉成了幽然籠在她臉上:
「但我選擇了另一條路,我成了醫生…啊,說到這個,那部小說就這樣寫到一半不寫了還真不好意思!」
「呵,沒關係啊!」男子笑了笑,身子往後靠向沙發,那讓他的身體可以更放鬆些:
「要是妳想寫可以隨時回來寫啊,反正那是我們一起寫的同個主題的一部小說,妳的筆鋒一定還是很銳利的吧,哈哈!」
「這倒是不用了啦,很謝謝你的好意,」婦女淡笑了笑,仰頭透過窗看見外頭悠悠浮著的白雲,男子「哦?」了一聲,將身子往前頃,婦女發覺他還是沒變,還是熱中於原先的道路,包括小說、包括個性、還有包括桌子的亂。
他一直照著我們原先約定的題目寫呢。
「為什麼不用啊?」男子開口問道,一雙純粹出於好奇的眼神刺著婦女,她輕輕閉上眼,迴避了目光,卻沒迴避問題。
「因為…我早就岔題了啊。」
那是不可能回去了,當我選擇另一條路。
那段熱血創作、日夜構思的付出最後成空,徒留傷感的回憶在心中。
我們曾經一起寫同一個題目,記得嗎?
不過,那也只是曾經而已,那時伴著的、奇異的『喔喔喔喔喔喔』的熱血吶喊,如今成了另一條路彼端的嘶吼。
「…再見,小說家。」
「拜囉……醫生。」男子忍住了回喊『小說家』的衝動,因為他知道那已經不可能,一切都錯過了,就像枯落的花辦和急尋的蜜蜂。
離開時,平交道正響,婦女通過時安全桿盪下,奔馳而過的火車伴著猛烈的風呼呼吹在房與路之間。
那是段可以回憶的歲月,卻再也不可能把題目重新再來一次。
一起寫的題目最後沒有寫完,留下的是女主角的離開和男主角的明白,然後補齊空洞,以空洞。
風聲響,軌跡疾行,鐵道在行人與風之間頭也不回地開著,與目標之外的一切錯身而過。
平交道聲歇,火車最後一節車廂駛過,一陣風蕭蕭吹去,那小說家的房門關閉深鎖,而另一端的馬路,醫生拐彎而去,他們都沒有回頭,卻都吹著風。
「喔喔喔喔喔喔一起寫同一個題目!」
他們笑了,或釋懷,帶著發覺依然無法辦到的些許自嘲。
風聲,軌跡
錯身 而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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